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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一位女保潔員

孔明

姑且用伊稱呼她。

伊突然出現(xiàn)在辦公樓上，我眼睛一亮，竟有了好感。對伊微笑，伊也微笑，一臉的謙恭。也可能因為微笑，伊稍后敲門，一臉陽光，問她可否替我們拖地。當然求之不得，便也客氣：“請進！請進！”此后，隔兩三日，伊便拎著拖把，必先敲門而后進。弓腰，駝背，拖地很賣力，拖過的地面自然光亮，我與坐對面的女同事俱嘖嘖不已。我笑說：“她是天使！”

從前的保潔員是一位智障者，雖然勤快，卻會算計，不肯白出力，但也不白占便宜。你敬他一根煙，他給你拖地；你給他一包煙，他幫你拎東西；你把廢舊書報白給他，你的桌椅窗玻璃永遠都是干凈的。當然，如果你一毛不拔，他會忘記了你的辦公室，請都請不進去。這樣也挺好，大家都習以為常，不和他計較，可是他被辭退了。隨后來了一位農(nóng)村婦女，50多歲，勤勞樸實，只知道干活，從來不索取回報。我是農(nóng)村出身，對她當然有好感，廢舊書報都送她，她死活給錢，我死活不要，她就逢年過節(jié)從鄉(xiāng)下帶些雜糧，說是嘗個新鮮，我只得笑納。她當保潔員，只為了供女兒、兒子上學。女兒、兒子相繼大學畢業(yè)就業(yè)，她也就不辭而別了。正惋惜、念叨著她的好，竟來了伊，比她毫不遜色。

伊的臉上永遠陽光明媚，客氣、和氣，手腳麻利，樓上樓下都顯示了新的面貌。伊告訴我，她是工人出身，下崗后給一對德國夫婦當保姆，德國夫婦歸國，她也跟了去，一去就是十個年頭?；貒?，再想當保姆，竟不適應了。故此，她珍視到手的這份工作。我與女同事俱驚嘆：見過世面的人，即使當保潔員，也是一流的。

伊是有心人。她發(fā)現(xiàn)我的花盆小了，便拎來一個別人遺棄的，大些，問我要不要。我當然要，伊就開心得不加掩飾。伊發(fā)現(xiàn)男小便池的感應器即將脫落，竟自己用膠帶粘上。伊發(fā)現(xiàn)有人亂仍煙頭，她就給小便池上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：“溫馨提示：嚴禁亂扔煙頭！”也用膠帶粘著。一個落雪的早晨，伊將兩個“心”字形的紙片分送給我和女同事，說是平安夜自己做的，算是她的祝福。紙片上也是歪歪扭扭五個字：“圣誕節(jié)快樂！”我伸出手，鄭重地接過伊的“祝福”。我雖然對過圣誕節(jié)一直有保留意見，但對伊的真誠確實由衷地感到“快樂”。

水房里有個小套間，水池在里邊。每次去接冷水，發(fā)現(xiàn)里邊總晾著伊換洗的衣服和干凈的抹布。午間，那個小套間成了伊的休息室。下午，伊可能忙活完了，坐在里邊泡腳、讀書。我是編書的，就送書給伊，她的眉毛眼睛都在笑。伊說：“我才不和她們咬耳朵呢！”我聽懂了伊的話。她是告訴我，她不和別的女保潔員說是非。也有同事說我沒聽懂她的話。別的女保潔員都是農(nóng)村婦女，伊看不起她們。我說：“不會吧？”一笑置之。

新年逼近，伊找我，問能不能把廢舊書報賣給她，我慷慨道：“送給你！全送給你！”伊顯然惶恐，卻接受了，以后拖地更殷勤了。我說：“地干凈著呢！”伊說：“不干凈，你看不清楚！”拖得地板倒映人影。多半年后，我又把堆積如山的廢舊書報清樣送給伊，她的激動寫在臉上，表示要“謝”我。為了讓伊心安理得，我如實說：“過去的這些東西，也都是白送給保潔員的，你不要不好意思?！币琳f我是“好人”，我笑道：“一般，一般?！辈辉附邮芩嗟恼Z言“賄賂”。次日上午，我正要外出，伊站在門外向我招手，我出去，她低語，說是買了幾斤桃，放在水房里，讓我去拿。我當然拒絕，伊說：“你可以拒絕我，但不能拒絕基督！”我只好說：“那麻煩你放到我辦公桌上吧。”我急走，伊也急追：“影響不好吧？”我說：“放心，沒事！”我辦事歸來，桌上果然放了一塑料兜桃子，品相實在不敢恭維，女同事拒絕吃，我就悄悄帶出樓去，扔進了街道上的垃圾箱里。

一次，伊對我說：“你家要有不穿的衣服能否給我？教會里收！”我說：“好??！好?。　倍嗄炅?，捐獻已經(jīng)不收舊衣服了，只收錢。辦公室里恰好就有一包衣服，順手給了伊。不長時間吧，在樓梯口遇見伊，她問我：“你看我身上的衣服咋樣？”我恭維她：“好！很好！”她笑問：“認得嗎？”我以為她問牌子，我老實說不認得，她笑彎了腰，讓我再想想。我當然想起來了，她穿的是我的一件純棉襯衣，我忘記了為什么會在那一包衣服里。我多看了她幾眼，想笑，沒有笑出來。

可能因為我的“慷慨”，伊沒有了“拘束”，看見茶幾上堆放的報紙多了，拖完地后就“順手牽羊”。這樣一來，茶幾上下倒干凈了，可偶爾查個東西，過期的報紙卻被“清理”了，編輯部的其他同事就有了抱怨。我對伊說：“過期報紙放一個月后再拿吧！”伊頻點頭，但半個月光景，茶幾上下又“干凈”了。我只能理解她。整個大樓好幾個保潔員，有競爭；早晚都有廢品回收店的人四處踅摸，而且眼明手快。她吧，也算近水樓臺先得月。

某日，心血來潮，整理起了書柜，偏這時候一位熟識了多年的廢品收購老者像貓聞見了腥，悄沒聲跡踅進來，殷勤地幫我整理。我知道他是有了惦記，也樂得送他個人情，對著一地的書說：“拿去吧！拿去吧！”他是老江湖，偏不“占便宜”，非要過秤，非要論斤付錢，不要不行。錢扔下，書拿走，人情當下清。怪在自此日后，伊突然來拖地的次數(shù)少了。我估摸，伊看見了那個老江湖。我對女同事笑說：“咱這地沒必要天天拖吧？”

夏日的一個早晨，我內(nèi)急，卻發(fā)現(xiàn)男衛(wèi)生間里堆放了許多紙箱子、書報刊等，伊和一個婦女立在里邊說笑、歸類。回辦公室忍了10分鐘后再去，伊和那個婦女仍在里邊說笑。我忍不住問：“外邊那么大的空間，為什么要占廁所？”伊漲紅了臉，不分辯，也不理睬，但和那位婦女很快將一地的東西收拾了出去。

伊不再進我辦公室拖地了。女同事問：“你好好反省，是否得罪了你的天使？”我愣是想不起了她的所指，問：“誰是天使？”女同事嘲笑我：“你太沒記性了吧？那位天天來拖地的美女呢？”我笑道：“是呀，我是否得罪了人家？”撓撓頭，自言自語：“不至于吧？”但伊真的不進我們辦公室了。女同事說：“那咱就自己動手吧！咱又不是沒長手！”說著，真取拖把拖地了。

也有其他同事說，伊沒有剛來時勤快了，卻比來時會“經(jīng)營”了，三天兩頭都有廢舊書報刊經(jīng)她之手出去。伊“發(fā)”了。